民国初年,三秦大地有一富绅,人称姚老爷。此人在这方圆几百里,称得上是权势遮天,鬼神皆惧。
一日,他带人来到皮影戏班万盛班驻地,班主不敢怠慢,上前热情相迎。
坐定以后,姚老爷单刀直入,道明来意,此行不为别事,只为购买三套老皮影道具而来。
这三套皮影道具分别为《白蛇传》《黄河大阵》《人面桃花》,据说这可是从宫里流落到民间之物。
他开价一百块大洋,根本不等班主回答同意与否,让手下抱起便走。
眼看已经来到院中,忽然从旁边闪出一人来,拽出了一辆小推车拦住去路。
此人正是万家班的当家小生,班主的大徒弟——满天红。别看他年纪轻轻,却唱红了一片天,很有些个名气。
满天红上来就是一番鬼扯,什么刚才做了个梦,死去的爹呀爷呀甚至更老的先人都在梦里冒出来了,告诉他说这可是祖宗留下来的,皇帝都曾经玩儿过的好东西,怎么能随便就卖呢?
谁要是敢买了这些宝贝,就把他劈成八半儿喂狗去。
他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着,一边顺势从姚老爷下人手里不动声色地拿回了三套老皮影,把那一百块大洋给留下了。
然后满天红说还有点事儿要办,自顾自地头也不回竟直接就走了,留下众人呆在当地面面相觑。
此时,在另一顶轿子中,姚老爷的年轻太太桃花也撩开轿帘,认真地看着很是与众不同的满天红远去的身影。
姚老爷岂是肯善罢甘休之人,明抢未果,便另生一计。
他打听到满天红好赌,便安排手下狗二和自认枪法不错的满天红比赛。
狗二先是让满天红尝到点甜头,然后才使出真本领,结果满天红惨败,将身上的钱物输了个精光。
最后竟然背着戏班的人将那三套老皮影也输了进去。
过了没几天,姚老爷突然叫万盛班去家中唱堂会,好多天没有开张了,班主和众人当然是求之不得。
满天红也蔫头耷脑地跟了来,夜幕降临,好戏即将开唱。
姚府中,下人口中的桃花奶奶神情木然地走来,一屁股就坐在了姚老爷的大腿上,如同她十岁时被买来的时候那样。
班主上前请老爷和太太点戏,姚老爷直接点了《黄河大阵》,戏班弟子赶紧一阵忙活,却不见了这场戏的皮影道具。
随后姚老爷又陆续点了《白蛇传》和桃花太太最想看的《人面桃花》。众人连忙在幕后翻箱倒柜,还是不见相应的皮影道具。
这下子戏班顿时乱了套,班主大发雷霆,甚至对徒弟们动了手。一旁的满天红则眉头紧锁,痛苦不堪。
姚老爷在一旁冷笑着提醒班主,还是问问你们的当家小生满天红吧。
此刻,满天红也算是整明白了,自己中了这老家伙的圈套,三套老皮影已然落进了他的手里。
而姚老爷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存心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满天红出丑,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他只能向班主坦承自己输给了姚老爷。
班主怒不可遏,一脚将他踢跪在地,让他给姚老爷和桃花太太赔罪。
谁知,或许是觉得此事有些滑稽,桃花却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。
这灿烂的一笑,可把满天红和姚老爷给看呆了。
自打桃花进家门以来,她的笑容是日渐减少,到后来干脆就没有了一丝笑容。
对姚老爷来说,这可算是近几年来的头一遭。而满天红这边,却是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欣赏过桃花的容颜。
这一瞬间,两人都痴痴地迷醉在桃花这足以倾城倾国的一笑中了。
回过神来,姚老爷问桃花还想看哪一出,桃花说,自己就想看《人面桃花》,其他都没有兴趣。
而姚老爷此时却推说这几套皮影不小心被烧掉了,桃花意兴索然,起身离开。
第二天,桃花借外出上香的机会,从狗二口中套出话来,《人面桃花》的皮影被烧纯属是姚老爷的谎言,费尽力气搞到手的宝贝怎可能说烧就烧。
而她心心念念想看的这出《人面桃花》正是满天红唱得最绝的拿手好戏,姚老爷为讨桃花开心,继续让万盛班在府中唱戏。
正看得入神时,姚老爷有事儿离开了,留下桃花独自在台前欣赏。
满天红见状计上心头,他在幕后推走师弟,自己操作了起来。
桃花定睛看去,那演的内容分明是影射自己和姚老爷的,对这一大胆之举,她感到有些吃惊,干脆站起身来,走到幕布前仔细观看。
戏中不仅影射了桃花和姚老爷的老少配,满天红竟然还借着戏文来了一番倾情表白:
“自从那日相会,小生何曾安睡过一时一刻,娘子呀,谁叫你天生丽质,长得是妲己的身子西施的脸……柳下惠见了也是夜不能寐。”
这番话无疑触动了桃花的敏感心思和神经,她怔怔地看着,流下泪来。
哭了一会儿,她怒问满天红这唱得是哪一出儿?
满天红却撩拨似的回答道:“智娶桃花计!”
几个师弟闻言一通哄笑,班主按捺不住了,上前猛打了满天红的下三路,满天红故意大声喊疼,惹得桃花破涕为笑。
深夜,桃花难以入睡,想起看戏时发生的这一幕情景,看着眼前的这个糟老头子,更感内心悲凉,面色如霜地呆坐了许久。
第二天,桃花和满天红在宅子里偶遇了,两人攀谈起来,当满天红得知了桃花特别想看《人面桃花》,而这套主打男欢女爱题材的皮影竟然还在,他心中打起了新的主意。
他决定通过勾引桃花骗回皮影,于是,他赶在姚老爷回来之前和桃花约定好时间,让她带着皮影来芦苇荡,自己一准儿给她唱全本的《人面桃花》。
桃花本就对满天红早已心生好感,到了时间,她设法弄来了皮影如约而来。
两人眉来眼去,一番言语之后,桃花情思涌动,一屁股坐在了满天红的大腿上,还主动拥抱了他。
谁知满天红达到目的拿回皮影后,竟然推开桃花说道:“奶奶,我想咱们俩是账目两清了吧?”
桃花深感感情遭到了戏弄,委屈地痛哭起来,还愤怒地撕扯起满天红洗的雪白的幕布来。
眼看着珍贵的皮影也要被毁,桃花口中还嚷嚷着想要寻死,满天红上前奋力抱住桃花,连忙好言赔罪安抚。
挣扎间,两人倒在了地上,难以抑制地亲吻了起来……缠绵了一阵,桃花回过神来,给了满天后一个大嘴巴,起身跑开了。
可是很快,桃花和紧随身后的满天红就迎面遇上了姚老爷一行,他将两人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,命狗二将满天红手中的皮影夺回,并让狗二将这皮影彻底烧掉了事。
然后带着桃花生气地打道回府了,回到府中后,姚老爷一面威胁班主说这可算得上送入大牢的坑蒙拐骗罪,一面对心情压抑正在床上吞云吐雾的桃花说:
“我既买了你的身,也买了你的命,我入土的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去,我已经安排人在寻找吉穴了,我们在地下福寿双全。”
桃花闻听此言,不禁大惊失色,原来自打十岁从爹娘身边被买走时,自己就已注定要成为这老家伙的殉葬品。
另一边,满天红来送还桃花借给戏班兄弟们的被子,此时的桃花因受到沉重打击,正在屋内失魂落魄。
满天红真情流露,在屋外又给桃花跪了一次。
“我欠你一出折子戏,八月十五的庙会上,一定给你补上!”
说干就干,满天红想要自己做出人面桃花的皮影来,但仅凭他一人,连压制黄牛皮的第一关都无比费力。
班主挖苦他是色迷心窍,恐怕连腰也要累折,可满天红不管不顾,咬着牙坚持,眼见他实在执着,连命都快豁出去了,班主看不下去,连忙示意徒弟们上前帮忙。
大家一番共同努力后,总算成功地做了一套人面桃花的皮影来。
中秋转瞬即至,满天红在庙会上苦等了三天,终于盼来了桃花的身影。
他立马开始了最为卖力的表演,声情并茂,台下观众齐声叫好,桃花看得更是如痴如醉甚至热泪盈眶。
然而,很快一队人马打着火把从远处赶来,那正是姚府派人来抓偷跑出来的桃花的队伍,满天红连忙带着她逃离,两人抹黑来到了一处茅屋中躲藏。
一番彻底的温存过后,终于找到了倚靠的桃花对满天红哭诉起来。
原来这姚老爷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人,他曾是前清的汉奸,被末代皇帝从皇宫里遣散出来的,带了一屋子的宝物,回乡做了大户。
满天红对桃花的遭遇深感同情,也为青春靓丽的她感到不值,决意要带着桃花远走高飞,给她唱一辈子的戏。
然而深夜里,姚家的人又追踪至此,两人赶紧往山上逃去,满天红满心以为班主带着众兄弟在黄河渡口等着他呢。
天亮后,果然遇到了戏班的人,可是因为渡口被姚家的人封锁,他们不得不走了回头路。
班主哀求满天红将桃红送回给姚府,否则凭姚家的强大势力,这可就是刀架脖子,羊入虎口的事。
可是,两人在一起的心却十分坚定,满天红拉着桃花转身就走,班主无奈之下让人将满天红按在地上,自己给桃花跪了下来哭诉着:
“跑江湖的戏子和娇贵的奶奶,这终究不是一路人啊!”
他甚至让弟子们也都上前全都跪下求桃花给一条生路,即便如此,桃花仍然不肯答应。
满天红还将桃花的身世告知了班主,说她回去只能当殉葬品。
班主在得知事情后,也被惊得哑口无言。眼看着姚家追赶之人已经出现在远处,班主让满天红和桃花赶紧逃离。
当两人逃到暗处,却发现班主和各位师弟都被姚府家丁给抓走了,满天红不愿意众人代自己受过,忍痛让桃花独自逃生,自己要到姚府去救人。
桃花怎肯答应,抱着满天红不撒手,满天红执意为之,用力挣脱了桃花的双手,劝解了她几句,口中却故意喊着着气人的话:
“我满天红四海为家,怎么可能拖着你这个小娘们呢?快滚吧,滚得越远越好。”然后大笑离去。
满江红一入姚府,就惊愕地得知从小教自己学艺、养大自己的班主师父已经被逼得一头撞死了。
而对于他的自投罗网,姚老爷当然是求之不得。
他连声追问桃花的下落,满天红却还是保持着一副无赖胡说的模样,姚老爷便让狗二对他动了刑罚,把他倒吊在空中,让毛驴拉着石磨碾他垂下来的双手。
起初满天红还有些嘴硬,用力阻挡闪躲,慢慢地体力不支昏了过去,手上臂上也都磨出了鲜血。
姚老爷又让人将他的双手泡在盐水中,满天红痛不可当,大叫起来。
然后毛驴继续绕着圈圈,眼看着他就要坚持不住了。这时,桃花突然闯进门来,看见情郎如此模样,她心如刀绞。
她连忙对姚老爷好言哀求,但是无果。
见此,她猛然砸碎了一个碗,捡起碎皮就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道,对着姚老爷怒吼道:“你放开他!不然我就用它把你喜欢的人面桃花脸划上一百下。”
姚老爷大骇,这可是他最爱的一张脸啊,还要陪同他在地下长眠的美丽的脸啊。他感觉痛彻心扉,立马大叫着快放人,快放人!
依然陷入了昏迷状态的满天红这才捡回了一条命来,满天红支撑着身体和师弟们一起安葬好班主师父。
而因为在受刑的过程中他被灌了药水,嗓子已经被破坏,无法再唱戏了,也无处可去,一怒之下,他带着师弟们上山当了土匪。
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,姚老爷带着狗二出行的途中突然遇到了一队土匪的拦截,带头之人正是满天红。
姚老爷也算是老江湖,见状并不是十分惊慌,只问他要何物,钱、地还是烟土。可满天红只笑着回答两个字:桃花。
他又提出和狗二在赌上一回枪法,而早已今非昔比的他在气势上就已经先赢了一大块,保命要紧的姚老爷认输,答应三天后交人。
三天后,约定时间到了,满天红带着兄弟们欢天喜地地迎来了桃花的大花轿,可当他满怀期待地扯下轿帘时,却看见桃花身着素装,一动不动。
满天红惊愕不已,伸出手去试探,才发现桃花已经没了呼吸。
原来桃花这一年来万念俱灭,成日被姚老爷撺掇着吸食大量的烟土,早已身患重疾,终告不治。
满天红如遭晴天霹雳,他缓缓地转身离开花轿,令人给桃花换上红装。
突然,正在发呆的兄弟们听闻身后传来了唱戏声:“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,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”
不知为何,满天红的嗓音在一瞬间奇迹般地得到了恢复,那是他欠桃花的一折子全本戏,已经永远无法弥补的一折子戏……
根据贾平凹小说《美穴地》改编的电影《桃花满天红》就在这苍凉激昂的秦腔声中缓缓落下了帷幕。
彼时的戏子地位卑微,大户的太太则貌似尊贵,然而,满天红和桃花并非班主口中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两路人。前者四处闯荡卖艺,后者深居内院卖身甚至卖命,出卖的东西有所不同,本质上却都属于被压迫被侮辱的人群。
感同身受,年貌相当,最终相互吸引也是水到渠成,但想要长相厮守甚至名正言顺却绝非易事。片中大部分镜头里,桃花一身的明艳和姚老爷一身的漆黑,吹弹可破却冷艳如霜的容颜和形同枯木却诡笑连连的老朽面孔,对比不可谓不鲜明,不残忍。
姚老太监花钱买个痛快的得意劲儿,对桃花的容貌珍视到死后也要带走的畸形心理,犹如他脸上布满的皱纹,扭曲而狰狞。
对从儿时起就无力反抗只能屈从命运摆弄的套话来说,才情非凡狂傲不羁的满天红犹如她漫长黑夜里骤然出现的一道光,也是她泥潭深陷即将灭顶从天而降的一根绳。
于是,她大胆地迈开了步,伸出了手,为爱情也为自由,在历经波折品尝到了情爱带来的甜蜜后,本可以独自逃生的桃花,为了拯救心上人的性命,毅然选择了重返魔窟。
她仍然无法摆脱封建势力的要挟和打压,听任自己一步步滑向深渊,她终究没能等来听取全本《人面桃花》的幸福一刻。
那经久不衰的美妙唱段,注定还是成为了一曲令人哀叹唏嘘的悲鸣挽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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